人生到了下半場,當我籌碼盡出、亮出底牌時,我不願,但不得不承認:我沒辦法再像20歲談戀愛一樣,每晚MSN到凌晨五點,七點鐘還為她送早餐。
天知道我有這個心,可惜沒有這樣的肝。就算我有這樣的肝,我愛的人總是睡過頭,沒空吃我煎的荷包蛋。
認識自己
2007年3月27日晚上10點,我照例做我的廣播節目。
一位台北的女生call in進來,說要打給她在南部的男友。我幫她播通電話,男的自然是一頭霧水。
我說:「我是王文華,你女友在線上。」
他很直接,卻誠實地反應:「王文華是誰?」
大哉問!事實上,誰不問自己這個問題?
希臘古城Delphi的阿波羅神殿前,刻著這句話: 「認識你自己。」
你若問我人生的意義是什麼?
我會說:「認識林志玲!」
你若說:「別鬧了,人生的意義倒底是什麼?」
我會說:「認識你自己。」
是啊,我40歲了,在孔子所謂的不惑之年,我還充滿迷惑,掙扎地要認識自己。
我1967年出生,從小就瞎忙,一路忙到2005年。忙著搶第一、忙著作榜樣、忙著更上層樓、忙著征服世界。
在2004年後期,我知道我必須改變,否則會變成亞歷山大大帝。不是像他一樣打到波斯,而是像他一樣早死。
2004年年底,我辭去工作。這兩年多不上班的日子,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變化。我像個嬰兒,重新學步。有時快樂,有時辛苦。
兩年下來,我隱約找到一條路。這種生活方式,我叫它「Life 2.0」。
Life 2.0
我不想把「Life 2.0」講成一個發明,好像它有什麼革命性的智慧。更不敢把它講成一個真理,好像它能解決所有問題。
「Life 2.0」並沒有解決我所有的問題。
你若是現在看到我,可能會看到我在吃藥,個子沒以前那麼高。但我可以很誠實地說:它的確讓我比以前過得更好。
Life 2.0,是比Life 1.0更好的版本,但所用的原料,卻少了很多。屈指算算,只有3個S。
Simple、Small、Sustainable。 簡單、渺小、永續。
我曾經迷戀複雜、追求高大、喜新厭舊、用了就丟。不僅在我的寫作,也在我的生活。不僅在我的工作,也在我的愛情。
但那是1.0的我,你們都已看過,如今不用多說。
如今的我,想進入2.0的世紀。用3S,取代3P。用更少的物質,擠出更鮮美的果汁。
Simple
3S的第一項是Simple。想要Simple,當然是過去太複雜了。
在Life 1.0的後期,2004年年底,我的生活像一場剛開始撕殺的象棋:所有的棋子都擠在一起,往哪兒走似乎都有危機。
白天我當一家跨國公司的總經理,晚上主持廣播節目。同時在大學的夜間部教課,還參加許多演講和座談。
我同時經營著各種人際關係:老闆、同事、讀者、聽眾、剪不斷的舊愛、邂逅的新歡。
我忙著找老婆,別人說我是同志。
我愛了年紀可以當我女兒的女生,第二天我懷疑她會不會真的是我女兒?
聽起來很瘋狂,但老實說:我還蠻享受這樣的生活。
忙碌是「重要」的假相,電話一多,就自以為是宇宙的中心。別人必須圍著我轉,吃飯甚至都懶得拿起飯碗。
我當時想:這樣也不錯。我經營一個小小的王國,大家表面上都要聽我的。
我的薪水很好,做個10年,45歲就可以退修。
這計畫完美無缺、毫無破綻,以犯罪的術語來說,是個「Perfect Crime」(完美犯罪)。只要所有的環節都依計行事,最後大家都有優厚的報酬。
壞人遠走高飛,警察銷案。
太陽還是會出來,沒有人受傷害。
可惜,我的心不聽話。 當時忙碌的生活中,我已經慢慢感到空虛。
雖然我還是能準時地趕到每一個會議、熱切地交換名片、假裝跟大家很熟、滔滔不絕地發言,但我的聲音中已經少了一些感情,我的ideas已經沒有新意。
老闆或同事看不出來,但我自己知道:過度繁雜的生活已經把我稀釋,我像一杯冷掉的淡咖啡,不再是最好的自己。 當我是最好的自己時,我都還不那麼喜歡自己,別說當我變成了稀釋的版本。
所以在2005年1月,我辭去工作,搭上飛機,去了美國、歐洲、大陸,過了一段不刮鬍子、不穿襪子、摸不到滑鼠、但踩得到老鼠的日子。後來,我回到台灣,繼續寫作。
但從那時開始,就再也沒有回到企業界的「正職」。
有低潮,才能看到深度。有留白,才能抓到重點。我終於承認,我不是超人。
我無法做每一件想做的事、愛每一個想愛的人。過去,所有的人和事都是流水年華、浮光掠影。
現在,我只能選擇和一個人、一件事,培養有意義的關係。
有留白,才能加入新的東西。
我愛上了旅行、爬山、美食、公益,這些我在當總經理時打死也不會想到,別人提起時我還會嘲諷的東西。
同學笑說: 「你怎麼現在就開始過退休生活!」
我想:這些對自己好、對別人好的事,為什麼要等到退休才做?現在做,享受的時間不是更久,幫助的人不是更多?我過去所有的大決定:上的學校、選的工作、交的朋友、愛的人,都不曾後悔。唯一後悔的是: 我沒有「早一點」去做那些事!
當然,我完全了解同學們的邏輯,畢竟我也曾經那麼相信、甚至幫忙書寫過那種邏輯。
曾經短暫當過「菁英」的我心知肚明:大部分菁英追求的,是名、利、自我、和權力。
年紀輕輕就開始賞花溜鳥、保護鯨魚,一定是在現實世界中活不下來的輸家。
我知道有些同學這樣看我,我沒有狠狠看回去。當輸家也好,我不需要一直贏。
我有幾個第一志願的同學,生命結束在台北近郊的後山。我有一些所謂「放牛班」的朋友,正帶著全家在紐西蘭跟牛玩。
我前半生有贏有輸,學到的唯一智慧是:人生只要在大的兩三件事情上做對(工作、婚姻),就會快樂了。其他一千件小事,隨他去吧。
我有過名、錢,和小小的權利,也許是因為我擁有的規模不夠大,或我是個怪ㄎㄚ,但天殺的,我真的沒有很快樂。我也不知道旅行、爬山、美食、公益是否能讓我長久快樂,但此時此刻,這一切很不錯。
這就延伸到第二個S,叫Small,渺小。
Small
和我一樣「五年級」的同學,從小是被當成聖人來教。我們的目標,是要「格物、致知、誠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」。
每個人都要當總統、太空人、科學家、蔣中正。很少人要當廚師、園丁、裁縫、木匠(可能也有,但都被老師打頭嚇阻了)。
30年後,我看到我的同學們,沒人當上總統、太空人、科學家、蔣中正。當然也沒人當上廚師、園丁、裁縫、木匠。
但有很多人因為不快樂而自殺了。為什麼?他們不都是被當做社會的菁英在培養?他們不都享用這個社會最好的資源?
如果連他們都自殺了,那些命沒有他們那麼好的人怎麼辦? 其實他們的命不好。
因為從小到大社會把一個大帽子戴在他們頭上,那帽子大到蓋住他們的眼睛、鼻子,讓他們無法看見真正的人生,也無法呼吸。
我們大部分的同學,都在30歲左右經歷幻滅,然後明白兒時的夢想不會實現,於是一笑置之,去過真實的人生。但那些自殺的同學沒有一笑置之, 他們把那大而無當、尾大不掉的志願當真了。他們的遺照,個個英氣勃發。只不過最後沒有擺在全國教室的前方,而是擺在令老父傷感的靈堂。
當我走出同學家中的靈堂,我領悟:還是活得小一點吧。
那些試圖征服世界的同學,大部分不快樂。他們永遠有新的目標要完成,新的成就要創造。他們的名氣或帳戶都很大,但人生卻出奇的小。
當我把生活簡化、變小之後,我開始照顧自己。2005年,就在我改變生活方式的同時,台灣出現了「樂活」這兩個字。
Sustainable
兩年後的今天,「樂活」已被不同廠商賦予不同的意義。它像「愛」一樣,每個人都有一套說法,沒有人的定義會令人服氣。
對我來說,「樂活」的 意義很簡單:就是健康、環保、關懷。讓自己健康、也讓身旁的人健康。保護環境,讓我們之後的世世代代能健康活下去。不僅自己活,也幫助弱勢團體,讓他們和他們的子孫也有活的機會。
這說來簡單,但也像愛一樣,做起來千頭萬緒。
但不管你怎麼樂活,最重要的觀念,就是永續(Sustainable)。永續的意義是:你的生活方式,不至於傷害自己、旁人、或環境。它可以自給自足、長久不斷。這種生活方式不需要駕駛者出生入死、表演特技。
它可以放在auto pilot(自動駕駛)上,談笑間,帶你飛越天際。
以愛情來說,過去我追求激情,從認識、追求、約會、甚至爭吵,都要充滿戲劇性。
一定要愛得要死要活、刻骨銘心,才算真愛。沒有她我若還活得下去,那就不是真愛!能眼睜睜看到她跟別的男人在一起,我就還沒有愛到骨頭裡!
但要死要活的愛很少能持續兩晚,因為第二天早上醒過來,畢竟還要上學上班。
除非公司離家很近,否則很難每晚都刻骨銘心。不過這種愛的短暫,並不減損它們的價值。
有些事情本來就不應該長久,它的美就在於短促。初戀若持續到40歲,哪還有浪漫可言?做愛若能延續整晚,明天怎麼上班?
人生到了下半場,當我籌碼盡出、亮出底牌時,我不願,但不得不承認:我沒辦法再像20歲談戀愛一樣,每晚MSN到凌晨五點,七點鐘還為她送早餐。天知道我有這個心,可惜沒有這樣的肝。就算我有這樣的肝,我愛的人總是睡過頭,沒空吃我煎的荷包蛋。
所以,我改行追求水到渠成、細水長流的愛。
在這種愛中,因為彼此真心、價值對應,兩人的付出與接受是自動而平衡的,不需要提醒或證明,不需要勉強或做戲,不需要靠汽車洋房的大禮,不需要靠剎血為盟的毒誓。
毒誓是沒用的,我知道,因為我發過很多。
給自己的生日禮物
食衣住行,越樂活越有勁。但我不想騙你,我沒有做到100分。
我偶爾還是吃垃圾食物,談垃圾愛情。我也會生病、吃化學藥品。但大體上我朝 3S的方向前進,也因此變成一個更快樂的人。
我不知道3S適不適合你,畢竟希臘老祖先的名言是「認識你自己」,而不是「聽我怎麼說」。
我認識自己,所以在40歲的這一年,再一次改變了生活。
樂活做到頂端,必須超越個人的範圍。否則變成自戀的雅痞,也沒太大意義。
所以今年6 月,我和「趨勢科技」的創辦人張明正一起創辦了「若水」公司(www.flow.org.tw)。
「若水」出自於老子《道德經》第八章:「上善若水,水善 利萬物,而不爭。」
我們還沒達到,但嚮往那個境界。
「若水」的目的是投資「社會企業」。所謂「社會企業」,是指有營收、能獲利的公司,它和一般公司不同處,是它的產品或服務能解決教育、環保、醫療、貧窮等領域的社會問題。
它要用商業的手法,來濟弱扶傾,消弭不公平。
「若水」的工作結合了我前半生最美好的經驗和能力,是我給自己40歲的生日禮物。
當我吹蠟燭時,其實心知肚明,在人生中很多事上(如婚姻和小孩),我已嚴重落後。
但在某些事上(如夢想和健康),我正快步前進。
從小喜歡跟人比的我,此時,是安然認輸的。
但我仍精神奕奕地早起,因為就要迎接一場新的牌局。
世界很大、人生很短,40早已過半,我開始倒數計時,就從2.0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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